1968年夏天父亲被揪出来了,我咬咬牙去了北大荒一个叫伏尔基河的小农场,那年我才16岁。一直想象不出北大荒是什么样子,真的到了北大荒,站在齐腰深的荒草甸子边缘,你就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惊和恐惧。
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夏夜,晚风柔若丝帛,那薄薄亮亮的月亮像是用锡纸贴到夜空中去的。我正在河边洗衣服,一缕悠扬的笛声从不远处的白桦林传来,那笛声微微震颤,我揣摩那吹笛人,他一定是得了思乡病。归来路上,一个小伙拿着笛子冲着我笑,他说他叫杨华,在机耕队开康拜因。他说话时脸涨得通红,像秋天田野里的红高粱,这以后每次去洗衣服,那笛声一直陪伴我。有一次那笛声像冬天缓缓落下的雪花,我问他是谁的曲子,他说谁的也不是,看见我就吹出来了。他还说那片白桦林明明亮亮,白白净净,看上去像我。
那年麦收刚结束,各排都赶着排演节目,我和杨华,还有一个叫稽约克的上海知青演“红灯记”片断,那是我第一次登台,心里紧张得要命,还是把台词忘了,3个人都愣在那儿。是杨华突然幽默地冒出一句:“铁梅,看看咱家的粥糊没糊?”说完还故意抽抽鼻子。我差点儿笑出来,赶紧跑到后台看了台词,又跑回来:“爹,咱家的粥没糊。”惹得台下哄堂大笑。谁知这下闯了大祸,总场的大喇叭里点名批判了杨华好几次,幸好他根红苗正,最后落个对样板戏态度不端正而不了了知。
农场有个小酒房,出酒的日子大家都跑来了,喝得东倒西歪,杨华的酒品最好,酒量也大,像喝水一样,连着喝七八碗,喝完了还可以给你吹笛子,他说这叫“醉笛”。后来才知道,刚出锅的酒是醉不倒人的。
有一年春节,知青都回城过年了,他叫我去他家,给我做了拨丝土豆和炸年糕,还打来了烧酒。不巧停电了,我点燃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,他说我看起来像小天使,那夜,有个小女孩相信自己就是个小天使,后来他借着酒劲说想娶我,已经想了好多年了。我跑回宿舍,蒙上被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,发誓今后再不理他。
第二年冬天我进山砍条子,一场大雪把进山的路覆盖了,我不小心掉进了猎人捕狍子设的陷阱,跌伤了腿,夜里传来黑瞎子的叫声,我害怕极了。后来我睡着了,第二天已经不能站起来,幸亏这时杨华找到我,他用刀子把我的靴子割破,右脚全紫了,冻得硬邦邦的。他用雪慢慢为我揉搓,然后解开棉衣,把我的脚放进他的怀里。那次我落泪了,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男人的温暖。
这年冬天我们恋爱了。那夜,满天繁星,我仿佛真看见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银河彼此情依万千,彼此长久相守。可这日子并没长久,他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病(后来知道是尿毒症),他变得越来越瘦,最后瘦得像一张纸,那样子真可怕。那年冬天父亲的问题得到了平反,我也可以返城了。有一天我告诉他,我决定嫁给他,他听了摇摇头,有两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,落在我手上,好烫好烫。我跑到院子里,北大荒的冬天风和雪不都是常在一起的,雪夜格外静寂,只有落雪的声音。他让我推开窗,他也想听听落雪的声音,我问他听到了没有,他说听到了,还说想给我吹笛子,可惜他再吹不动了。
生命的弥留之际他说想喝黑鱼汤,我真笨,一个下午才在冰窟窿里捉到两条小黑鱼,当我把黑鱼汤端到他身边时,他已经死了,手上还握着那把笛子。
后来我返城了,不久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,可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黑土地上的那次初恋,那对我来说是永远的。去年我带女儿回到了北大荒,在杨华坟茔前,我把我们初恋的故事讲给她听,她眼里闪动着泪花儿。